| 標 題 : 我不錯亂，我只是和你有點不同（上集） |
| 那一年，我大三，剛過了21歲的生日，可是，覺得自己還像個孩子。 那堂混亂的、充滿打擊的「青少年發展」課程，發生在一個微風輕浮臉龐的夏日午後。隱約記得，走出教室後，我頹然坐在樓梯間，無聲地掉了許多淚。那一刻，陽光很輕，柔柔軟軟灑在樓梯間，映出扶梯黑白相間的光影，風也很輕，緩緩吹動二樓教室外的綠色萬年青藤，搖曳生姿成一片綠色瀑布……透著滿是淚水的眼，我望著這一切，感激這柔美的景色帶給我一絲安慰的溫暖，可是，我依舊覺得孤獨，覺得無助…… 「錯亂」。至此之後，這兩個字常常不時跳出我的腦袋，跟隨著就一堆的恐懼湧生而出。 好，我是同性戀，這不是疾病，很好很好……可是，我搞不清楚自己是男孩還是女孩，這叫「錯亂」，這是一種疾病。嗄？是病耶？那怎麼辦？生病了就要看醫生，對吧？可是，看醫生要幹麻？喔，他可能開藥給我吃，可是，吃什麼藥？吃女性荷爾蒙嗎？不對不對，那很怪，我不需要去加強什麼女性性徵，我這是腦袋有問題。那……喔，我知道了，這要看心理醫師。心理醫生耶……就是那種你哇啦哇啦跟他訴苦，然後他躺在搖椅上左耳進右耳出，聽完微笑地告訴你：「下次我們繼續……」然後你含著淚點頭感激他，然後你出去外面付一大筆診療費，然後你走出醫院，出門打拼賺錢準備下次付錢給他聽你說話……這是我要的嗎？不對不對，這也不是我要的。那怎麼辦？好，那我去變性好了……可是，我要變成男生嗎？好像不太對，我已經做了二十年的女生了，我有些想法的確是「很女生」的，我不想變成男生。那……我變成女生好了……搞什麼？胡來胡來……我本來就是女生啊！這到底是怎樣……？ 「錯亂」持續著，我就這樣過了好一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 那陣子，我覺得人生像是一個棋盤格，交叉錯落組成一個個座標位置，每個人都有一個位置安插在這世上，而那是一個個你所扮演的角色。既是座標，就要有相對的概念才能使座標起某種意義。諸如你面對父母時，你的座標對他們而言叫「女兒」或「兒子」，你面對你的小姪子的時候，你的座標叫「姑姑」或「叔叔」，你面對你家對面seven eleven的店員時，你就成了「先生」或「小姐」……當然還有，面對造物主的時候，你的座標位置就標明了最基本的「男人」或「女人」。 我因為搞不清楚自己最基本的那個座標的位置，接連著其他的座標位置也跟著模糊起來，於是，在人生的航海圖上，我迷失了。找不到定位的感覺很糟，像被遺棄的「亞細亞孤兒」一樣，孤獨的船在茫茫大海裡尋覓，始終沒有可以歸屬的港，就只好形單影隻四處漂泊，狼狽不堪。 我孤寂，害怕，不敢加入社團，因為害怕必須要面對那讓我恐懼的兩性關係互動。在系上，因為大家都是女生，我很吃得開，自大一到大四大概都認識我這號人物；我人緣好，功課好，和大家打成一片，可是，出了文學院大樓，我就把自己封閉起來，因我害怕。看著同學做某社公關，做某社社長，我不免就偷偷難過起來──如果，我不是像今天這樣，那位子讓我做，我可以做得比他們好上十倍、百倍、千倍…… 恐懼。恐懼延續我的青少年歲月、青年歲月，延燒我的大學生涯，持至大四。 大四那年，添購了電腦，我開始學著寄收電子郵件。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跟著朋友申請了易達網的電子信箱，很恰巧地，看到了裡面的【同位素】電子報。 【同位素】可以說是我一輩子的轉淚點。讀著裡面許多同志的精采文章，我開始慢慢建立了一些自我認同，慢慢地，我也開始向【同位素】投稿，陸陸續續被刊了些文章。在一個很傷心很傷心的夜裡，我寫下我最錐心刺痛的一個故事，故事刊出後，二十位左右的讀者回覆信件到我的信箱裡，打開信箱的那一煞那，我坐在電腦前面，讀著那一封封遠方捎來的信，我早已泣不成聲。是哭什麼？哭自己的無奈，哭自己的恐懼，也哭泣那一個個同我一般無奈與恐懼的遠方朋友……就如同我回信給【同位素】主編小熊（貝爾傑）的話： 「一篇文章小心地拋了出去，原本只是宣洩自己，結果反 而看到更多哭泣的靈魂。我微不足道的文章，在哪個不經 意的地方，不小心撕了黏貼已久的貼布，於是眾人傷口裂 開，鮮血淌出，這時才驚覺：受傷的，原來不只自己。」 經由那次的經歷，我認識了許多與我有著共同困惑與傷心 的人。慢慢地，在網路上，我呼吸到一種似成相識的氛圍， 那味道熟悉，像是媽媽慣用的衣物柔軟精，隨時繞在身 邊，但卻辨認不出、分析不出味道的原料與組成物，就只是熟悉，單純地熟悉……後來，日子久了，在網路上徘徊的時間太長，漸漸對虛構 的世界產生一種不安定的感覺。經過幾番掙扎，我決定要 走出來，決定參加個團體。隨便哪一個同志團體都好，我 得要接觸些活生生的人，我得要親眼看見他們，唯有這 樣，我的孤獨感才可以真正消失，我才可以真正與這個世 界產生一些連結，然後才可以真實地活在這世上。 不想再迷失在航海圖上交織錯落的座標之外，我得找個座 標位置把自己塞進去。 於是，鼓起勇氣，我加入了中部同心圓。 加入同心圓後沒多久，社長小詹叫我幫忙一個座談會，叫 「穿衣服的T」。活動當天，早到了半小時，我掛起工作 人員的牌子，害羞地坐在角落不發一語，靜靜地看著人潮 湧進。 坐在「世界之窗」的座位上，我看著來往的人潮，一個、 兩個、三個……扳著指頭數算，然後指頭就漸漸不夠用 了，十個、十一個、十二個……最後，我發現了……整個 屋子的T。 「錯亂」，這兩個字又蹦上我的腦袋。噢，如果真是「錯 亂」，那這「錯亂」的數目可真龐大，可真大到了令人嘆 為觀止的地步……見到這麼多「同胞」，我突然有一個念 頭閃過：關於「錯亂」的理論解讀模式，真的適合用來指 涉我們嗎？對於這麼一屋子的族群，適合嗎？ 演講開始後，講者坐定位。張小虹沒來，丁乃非與王蘋來 了，看著這些名氣頗大的性別研究者，我期待著，很想聽 聽她們對於「性別認同錯亂」的相關意見，所以，就很努 力地諦聽，還不時低頭勤做筆記。 可是，情況與我所預期的，稍稍有些不同，這的確出乎我 意料之外。我沒聽到任何相關於「性別認同錯亂」的解說， 甚至我連「錯亂」兩個字都沒聽到。我所聽到的是「性別 越界」、「跨性別」、「挑戰父權文化」，或「顛覆異性戀霸 權」……整個演講從頭到尾就是這樣，「跨」這個「跨」 那個，「顛覆」這個「顛覆」那個……沒有「錯亂」，沒有， 一丁點都沒有，斬釘截鐵就是「沒有」。 我開始想：我的「亂錯」在這兒竟變成了「顛覆霸權」的 最佳武器、最好的工具，它不是一種負擔，不是一種疾病，而是用來「解構」些什麼，再重新「建構」些什麼的……不是「錯亂」了，就沒有「錯亂」了，在這裡，它不是「錯 亂」，它是社會文化多元化的一隻推手，是讓我們社會變得更多采多姿的一種動力…… 座談會結束，頂在肩頭的重擔終得以卸下，那一刻，我好 想哭。 徬徨無措了二十多年，二十年啊，因著這莫名的恐懼我失 去太多，我好後悔，我上那兒再找另一個二十年讓我這樣 浪擲虛度？「如果，有一個老師肯坐下來與我談談，肯讓 我多愛自己一點，我今天會不會更好一些？」心裡偷喚。 堅定信念。我很肯定地告訴自己：我、不、錯、亂。我堅 定地相信，我也希望青澀歲月的小T們可以堅定地相信。 就像我上課時教學生：「詩人的工作就是──用眼睛看見 別人所看不見的」。我們要向全世界大聲地說：你用既有 的眼睛看世界，而我正在開拓一種嶄新的視野。這新視野 根植於我們的一點點不一樣，你能不能用更寬容的眼光來 欣賞？ 所以，請別說我錯亂，好嗎？ 我不錯亂，我只是……與你有點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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