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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下雨（下）
作者： 喜王 （ronshie@sinamail.com）
週一上班時，和我同時玩同一套遊戲軟體的同事過來問我某個迷宮的路線。
「哦，這樣啊。左邊不用去？」
「嗯，左邊沒東西，浪費時間而已。」
「你玩到哪？」同事一邊收著我為他畫的地圖，一邊問。
「早就沒玩了，前面還覺得很有趣，可是後面的迷宮又多又大，有點無聊。」
「那你晚上不就沒娛樂了。」
娛樂？
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兩個多月來，我過著連一點感覺也沒有的日子。
已經兩個月了？所有感覺都逐漸消失的日子過得真快。我需要娛樂嗎？我
輕蔑地笑了一下。傍晚的時候，山上的學生打電話告訴我今天晚上會下山
，通完話，我在路邊把手機收進背包，戴上安全帽哼著歌吹油加速回家。
已經下了兩週的雨仍然肆虐著，台北多處的馬路因為低窪積水，車輛行經
時紛紛濺起水花。冬季冰冷的雨水將手指凍得蒼白，水滴因風細細地鑽進
手脕的雨衣縫中，我打了個哆嗦，皺皺鼻子。雨勢太大，安全帽的擋風遮
罩完全模糊。
我的感覺在那裏？
記得曾經夢到自己死去，一個人立在床邊看著父母及妹妹圍著低泣，那種
感覺好真實，就像真的發生一樣。然候我夢到我的靈魂陪著辦過喪事後第
一次回學校上課的妹妹搭公車。我默默地坐在她的後方，雖然知道她看不
見我，但強烈的感覺告訴我，她感覺到我的存在，她感覺得到我就坐在她
後面。這時，她慢慢地回頭，但是她看不見啊。我哭了，矇矇的一雙眼看
見她也哭了，流下悲愴的眼淚。那一刻我多麼想大喊，我就在妳面前，妳
和爸媽並沒失去我。
當我哭著醒來時，全身顫抖，在冰涼陰暗的房間裏，那種感覺好逼真，就
像真的死過一回，而此時此刻醒在床上，不過是死去的我的幻想罷了。
我在黑暗中回想著夢中巨大的悲淒，這是我幾個月來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
什麼，也是幾十年來第一次哭泣。昏昏睡去前，我想起我失去了好多。
下了山的他約我在咖啡店。晚上十點剛過，我在咖啡店外將安全帽收進機
車行李箱中，在店內用手提電腦趕著作業的他神情專注，我倚著機車望向
他，店裏氳黃的投射燈將他細軟的髮絲映出光澤，除了他，最裏邊桌是一
群嘻鬧談笑的大學生。我低頭想想，從認識他到現在，只有七天。
不間斷的雨勢造成了台北多處低窪地區嚴重水患，報紙新聞敘述民眾開始
將責任目標轉移至政府，一邊搶救災勢，一邊咒罵政治。我能夠換穿的襪
子都穿過一回並泡在肥皂水中，怎麼辦？
週日的下午撐著傘到隔壁巷看鴨子。雨勢非常大，剛走沒幾步，膝蓋以下
全濕了。站在養鴨的不鏽鋼大鐵棚下，我把傘收起來，水珠一匯聚，便順
著傘尖陰溼地面。生鏽的大鐵籠與許許多多的雜物一併被放置在牆角，由
於不鏽鋼鐵棚的關係，鴨子不致挨雨，但因四邊僅有支撐的鐵柱，風吹還
是得受寒。
我站在比街道更為陰暗的鐵棚下，兩隻鴨子相偎取暖，冰冷的空氣混著一
絲飼料糞便味，我盯著鴨子緩緩地呼吸。雨聲延綿，能夠解釋什麼嗎？這
場雨從未有歇止的跡象，雨水拍打萬物的聲音，竟不知不覺地成為生活唯
一的證明。
我慢慢地蹲下，臀部瞬間感覺到濕透的褲管，我聞到更多的氣味交雜在飽
含水氣的空氣中，兩隻鴨子仍一動也不動地蜷在狗籠的一隅。
在認識他兩週後的星期六早晨，我撥電話找他，語音提示我可以留言或掛
斷，在接近晚餐時，我錄了請他回電的留言，然後等候自己的手機到週日
的深夜才沉沉睡去。五天後再撥電話依然不通，留了言之後發現可能再也
連絡不到他，黯然切斷空響著嘟嘟音的手機，除非他來電。想是從我的生
命中離開了吧。
雨下了整整一個月，在許多人開始放棄回憶陽光暖烘的滋味時，雨像想起
什麼一般地停了。路上的水漬亮著灰藍色天空，房子悶著霉味，空氣依舊
冰冷。我吸著濃厚水氣的清冽空氣抱頭痛哭，雖然關上窗戶，仍聽得到簌
簌密密的雨聲。棉被濕涼地被我抱在胸口。雨停了嗎？
週四上班時，同事興沖沖地告訴我，他已經將上回和我討論的遊戲破關，
而現在正開始玩另一套新遊戲。
「是嗎？」我抿嘴淺笑。
「對了，好不容易放晴，週六我約了幾個人去陽明山，要不要一起來？」
我搖搖頭。
回家時買了素食自助餐，想順道去看鴨子時發現籠子沒有東西。兩團污白色
蜷縮在大型狗籠的影像在腦中一清二楚，鐵棚下所有雜物與往常一樣堆放
在熟悉的位置，只有這個籠子，是空的，什麼也沒有，而籠門關閉，就像
防止鴨子離開一般。
我嚥了嚥，自己呼吸的聲音清晰得教人害怕。我用沒拿東西的手擦著眼角，
設法嗅出這裏獨有的味道。然後在一週後辭去工作。
「喂，你在哪？」
「路上，剛運動完要回家。」
「這麼乖呀。」
「嗯。你在幹嘛？怎麼那麼吵？」
「吃東西，外面雨好大。」
「晚餐？」
「晚餐兼消夜。」
「你明天要下山嗎？」
「也許會，再撥電話告訴你。」
「嗯，一定要撥。」
「會。」
「如果你沒撥怎麼辦？」
「我一定會撥，我那麼喜歡你。」
「真的？」
「真的。」
「真的喜歡我？」
完稿於2000年12月29日凌晨台北寓所
喜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