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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喜王 （ronshie@sinamail.com） 豪爾扭動著食指與拇指，試圖夾起小碟中的花生。我逗趣地看 著，豪爾學用筷子已有一個月了，看他笨矬的樣子，不再妄想 他能自盤中夾點什麼。 「中國人好厲害，兩根木頭就能夾東西。」 「所以不叫木頭，叫筷子。」我的目光從他的手指移上他金黃 色落腮鬚的臉，「在你手上才叫木頭。」 他傻笑。 「要不要用湯匙？」我問。 他搖搖頭，雙眼死盯著小碟裏滾動不已的油酥花生。我側身向 女服務生要了小湯匙。 「不可能，不可能……你再夾一次好不好？」 我舉起右手緩緩地移至亢奮底花生的上方，兩支烏紅的圓錐筷 子像預言降臨一般停滯在花生碟上，筷子頂端鏤著一粗一細的 銅紅金飾，而筷子頂部用一片既圓又巧的金片鑲蓋著。烏紅的 筷子雖然是餐廳的進食工具，但保養得當，通體亮著黝黑的色 澤。 兩支筷子方向相反地同步靠近花生，輕輕地，抱個滿懷，整個 花生就隨筷子浮到了半空中。 我將花生送進嘴裏。 「容易？」 我點點頭。 這一個月以來，我用同一隻手、不同筷子不知道夾過多少東西 給他看，花生、叉燒肉、水煮花椰菜、滷蛋、拉麵、芥茉黃瓜、 魚下巴、青江菜、百頁豆腐、紅燒獅子頭、陽春麵湯上的小蟲、 冰塊、筍絲。 「別搞了，我跟你喝一杯。」我把桌前杯子的啤酒加到滿出來， 「敬你來台灣一個月還不會用筷子。」 他小啜了一口酒，又繼續研究眼前的那盤油酥花生。 「你有打算休假回德州嗎？」 「沒有。」他搖搖頭，慢慢把身子坐直。「老闆應該不准吧，我 才剛來台灣一個月。」 「不試怎麼知道，你老闆有我老闆怪嗎？去問問看，說你想家。」 「呃，他會說多打電話就不會想家了。」 一個胸前噴滿油漬的瘦高男生端上來炒龍鬚菜。 「不然說你老婆要生了也可以。藉口至少有一百種，看你講不 講而已。」 「我還沒結婚，也有沒老婆，所以這個理由不好。」他翻翻騰 著煙的菜，「沒差，反正我沒那麼想回去。」 我嗯了一聲拿起酒杯，右手衣袖竟不小心勾到一半露在桌緣的 筷子，喀啦一聲兩支赭紅的圓箸就躺在地上了。 我側身彎腰撿起。 「我幫你拿雙新的吧。」他揮手叫了服務生。 「工作還習慣吧？」 「還不就是工作，和在美國做的是同一件事：把電腦零件組裝 成客戶要的樣子，會有多大差異，沒什麼習不習慣的問題。」 他將新筷子外的紙包裝撕開，把筷子遞了過來，「倒是這筷子整 慘我了。」 他看著桌面的筷子，然後拿起來試著用右手控制它，但兩支筆 直的烏紅箸就像殘廢的四肢，生硬地擺動著。我留意到因為他 使用筷子的方法是我教的，所以他和我一樣用右手的拇、食、 中指夾住筷子。一支筷子腹貼著無名指第一指節側面，位置較 上方的一支像翹蹺板地以拇指為支點，運用中指尖與食指腹來 控制筷子的動作。 我看著龍鬚菜的煙漸漸消散，突然隔壁座位的女孩輕嚷了一聲， 我轉頭看看窗戶，下雨了。
雨從那天和豪爾吃飯後開始下個不停，大夥兒一下班就直接從 公司搭計程車去餐廳。雨中街上的車子都緩慢地行駛著，我貼 著窗想著這幾天心神不寧的原因，是工作太累了吧。我呼了口 氣在玻璃窗上。 西式餐館賣中式菜的情形在我住的都市越來越普遍，我們一行 人濕漉漉地進了餐館。 點了幾道四川菜，溫熱的酒先端了上來。我起身幫大家斟酒。 「幹嘛，又沒叫你請客，這麼殷情地幫我們倒酒呀？」軟體測 試部的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說。 我笑一笑，不知道是不是冷氣的關係，頭隱隱地抽痛。 「人家紳士好不好。」一位上班總是穿黑色套裝的女人幫她身 邊的男生撕開免洗筷的紙套。 「就我們七個人呀？」 「好像，豪爾不來，是不是？」臉上有一片淺褐胎記的女人說。 男服務生端來宮保雞丁，每個人開始挪動自己桌前的餐具，有 人這時才撕開筷子的紙套，並將併排的免洗筷扳開，有些人拿 起早就自紙套抽出的筷子，左右磨了起來。 我看著每個人的動作，那是在吃東西前的動作。宮保雞丁靜靜 地擱在桌上，白煙薄薄地飄蕩在雞丁的上方不肯離去。我突然 想到豪爾若是看到雞丁中的花生，一定又會皺眉。 「來吧，吃吧吃吧。」 我的同事右手挾著筷子在空中吆呼著。 大家將筷子伸進盤中夾取自己要吃的菜。我也將桌上的筷子拿 起來，撥掉外層的紙套。 「豪爾還好吧。」硬體維修的男人看著我嚼肉說。 嗯。我點點頭，喝了口酒。 「他應該還好。我看他人很好，不像我之前帶那一個，超怪的。」 胎記女人說。 「哪個？」 「就頭髮短短，做沒幾個禮拜就不做的那個女的。」 「對呀，豪爾是我看過很不錯的外國人。」硬體維修的男人邊 吞酒邊說，「負責帶他其實不難。」 「豪爾怎麼沒來？」 「他要趕一個case。」我嚥下肉塊。 豪爾來這裏我其實也沒幫上什麼忙，只是在考慮要帶一個外國 新人時，他們想到了外文不錯的我，然而豪爾的國語好到對話 時不需要再佐以英文。 「噢。」黑色套裝女人突然叫了一聲。 大家停下動作。 「這筷子會扎手。」 黑套裝女人張著右手虎口，左手小心推著虎口的皮肉看著，眉 糾結在一起，他身旁的男人把手接了過去，反襯著燈光打量研 究著。在公司他們是很公開的一對，聽說明年六月結婚。 男的推了推眼鏡，貼近了女人的右手瞧。詳端一會兒，女的咬 著牙讓男人把扎進皮裏的木屑給挑了出來。 我看著被擱在桌上的木屑刺及扎手的筷子。該上的菜都齊了， 黑套裝女人用濕紙巾按了按虎口，夾菜進小碟中。
我撥著回憶前行。 有我和整個部門在紫禁城的合照、櫃台小妹與我靠著黃土牆的 照片，突然我注意一張合照，那是我和一位比我矮些的男人在 餐桌咧嘴大笑的照片。 他是我前一任男友，雖然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但以家屬之名， 他也和我們遊了一趟神州。 那是一張桌上盛著北京酸菜火鍋、我和他拿著餐廳一呎半象牙 筷子照片，我跟他嘟著鬼臉，爭著擠到鏡頭前現醜。桌上華麗 的菜色與臉上歡騰的笑容讓小小的照片成為最多的回憶。 我捧著相片發呆，我和他在相片裏全然不知一年後的我會在辦 公桌抽屜發現這照片，然後望著他們想起許多事。辦公室的暖 氣停了嗎？好冷。 晚上一個人去吃家後巷的自助火鍋，三月天，空氣仍冷得不像 話，窩進火鍋店候位，發現人不少。過了農曆年後可能因為整 個市場經濟不景氣的原故，每個人的臉上鬱著不爽朗的神情。 坐在我對面的小孩哇哇的叫聲，響著整個柴魚湯味的火鍋店。 小孩興奮地用筷子夾著生鮮到火鍋中，不熟捻的筷子在手中搖 搖盪盪。小孩手細，整個手掌貼在筷子末端，與食物只有十公 分的距離。 小孩雖然生殊拿筷子，但手指卻努力地捏著，我仔細一瞧，右 手的食指生硬地抵著筷子，拇指從筷子腹用力掐著。這是與我 完全不同的筷子拿法，我瞧瞧我的手，筷子托在無名指上，拇、 食、中同時捏住筷子，我想起豪爾的手。 小孩的父親挾了燕餃傾身給小孩，我注意到父親托住筷子的中 指。 是和小孩一樣的筷子拿法。是一樣的拿法。 我輕轉頭發現小孩的母親也用同樣的方法拿筷子，食指、拇指 捏住筷子腹，就像拿筆一樣，拿著吃飯用的筷子。我愣住了。 像被提醒了什麼，我轉頭查看著身週的客人，那些父子、家人、 情侶、夫婦他們都向約定好了一般，大家使用同一種方式拿筷 子、夾著菜。我想到豪爾。 火鍋水滾，白騰的蒸氣熱烈地在鍋上翻湧，我突然一點食慾也 沒有。我把已經從紙套中抽出的免洗筷，重新塞回紙套中，離 開座位。 「兩百三。」櫃台小姐說。 我從公事包中取出錢包付賬時，發現下午那張餐桌前的照片竟 夾在皮包間。我付了錢，衝出店外，扶著騎樓柱無聲地抽泣起 來。
側身的豪爾沉沉地睡著，我撫著他金色的髭鬚，聽著夜裏窗外 飄盪著些微聲響。夜沉寂的時候，怎麼樣也想不到白天的景象 竟是我們熟悉的。 和豪爾相處三個多月的一個週六下班前，他打電話給我，要我 和他在一起。 我深深吸著夜裏冰涼涼的空氣，整個胸脹滿了夜晚的清香。幾 天前下了整個冬天的雨終於停了，躺在床上稍稍探身，就可以 看見闃黑的天空浮著微雲。 我想起一個多月前去火鍋店的事，那天像被喚醒什麼，在騎樓 下我聽著綠燈時車輛快速往來的聲音、對面成衣店叫賣的喲喝、 五步之遙用手機聊天的女人的聲音，雨滂沱地下著，我聽不見 自己的哭聲。 一滴眼淚也沒有地乾咳著。 豪爾翻身，扭著身體背對我。我輕輕前俯靠著他的背。是這樣 的。 我的手指感受著他的體溫。我親吻著他的頸子，他用手指纏住 我的貼在他胸口的手。 我聽著他緩緩地呼著氣，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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