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16個小時的飛機， 終於， 回到這個應該熟悉， 卻如 此陌生的地方。 手中握著的鑰匙， 已經在我的手中待了16 個小時了。 我為什麼要回來這裡呢？ 親人全都移民到美國 了， 在這裡即使有朋友， 也都好久沒有聯絡了。 可能都 不記得我了吧。

一輛鮮黃的計程車停在一棟老舊的公寓前面， 司機很熱心 的將兩大箱行李搬下車。 我對了那司機笑了笑， 給了點小 費， 他倒覺得很納悶。 喔！ 那倒是， 只有在美國才有這 種小費文化。

握著鑰匙的手已經出了汗。 我記得小時候， 我總是忘東忘 西的， 尤其是像鑰匙這種小東西。 媽媽總是把家裡的鑰匙 用一條細細的紅線穿過去， 讓我掛在我的脖子上。 有一次， 我不小心把鑰匙弄掉了， 被媽媽狠狠的教訓了一頓。 即使 長的這麼大了， 我還是會擔心自己的糊塗會誤事， 所以從 老媽手中接過來那把生鏽的鑰匙， 就一直沒有讓它離開我 的視線。

我費了點勁推開生鏽的大門， 朝滿是塵埃的房裡看了一圈。

『真的要賣嗎…？』 我心理有點不捨得想著。

雖然， 這裡又破又舊， 比不上在美國的住處。 但只有這 裡是『家』呀！ 只有這裡裝著我25年的回憶…。

我捲起了袖子、 褲管， 先清出我臥房厚厚的灰塵。 其他 的， 明天再說吧…。

第二天一早， 我被門前的狗吠聲給吵醒。 原來是郵差來送 信。

『會有我的信嗎？ 該不會發現有陳年帳單沒去付錢吧？』 我苦笑了一下。

真的太久沒有人照顧這個房子了， 連信箱的鎖扣都生了鏽。 我才輕輕的一扳， 整個信箱的門， 就被滿滿的垃圾郵件， 給 擠下來。 這裡面， 有幾封看得出來是信的都被我挑了出來； 至於那種像是帳單的， 我當然就當作沒看到…。 有幾封是 新的信， 都是同一個字跡。 我想， 是她吧！

她， 一個很像男生的女生。 我們有很多很相像的地方； 都 很粗枝大葉、 都很喜歡集郵、 很喜歡一起聊天、 放學一 起回家； 好死不死的， 因為她是女生， 所以， 我們總是 被人家湊成一對。 在那尷尬的國小時期， 跟女生扯上關係， 簡直像是被判了死刑一樣難容於男生小社會。 她甚至為了 這件事情， 還跟班上的男生大打出手。 我一直也都把她當 作哥兒們看待， 因為她最瞭解我； 因為她也沒有爸爸； 因 為她跟我一樣， 也是個鑰匙兒童。

每一次放學， 我們很習慣的一起走路回家， 也特別珍惜回 家重疊的路線。 我們總是在各自說再見之前， 約好明天要 帶新的郵票到學校交換。 因為家境的關係， 她的郵票， 都 是從她媽媽工作的地方的信件上， 剪下來泡水再晾乾來的。 我總是拿媽媽買給我的新郵票跟她交換。 但我不介意， 我 甚至認為， 就是因為這樣我們的關係才這麼好，也許吧。

這一天一起回家的路上， 她看起來似乎有點悶悶不樂， 我 也不好意思問她。 因為我知道， 單親家庭的小孩子， 最 不喜歡人家問家裡的事情了。 這一路上， 我們都有話想說， 但又都忍著不說。 終於到了要說再見的地方， 她摸了摸胸 口， 皺了一下眉頭， 說了一聲再見， 便轉身走了。 我追 了上去， 拍拍她的肩膀；

『你是不是怕被媽媽罵？ 吶！ 這個給你！』我抓過她的 手， 將它放在她的手心。 她緊緊的握著手裡我剛遞過去的 東西， 點了點頭， 我看見她眼眶中有強忍的淚水。 我在 它們還來不及在我面前掉下來之前， 先跑開了。 我想， 她 也不願意別人看到她軟弱的一面吧！

我坐在門口的台階上， 將這些信按照日期排好。 一邊回想 起， 那天， 生氣的媽媽， 把蹲在門口的我拖了進來之後， 就是在這裡， 打的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我拆開第一封信 這是她大學畢業之後寫給我的：

親愛的軾榮：
好久不見。 自從上次遇到你之後， 就沒有你的消息了。 難 道是因為我臭罵了你一頓： 說你怎麼都不回信， 你就真的 都不回信了嗎？ 哼！ 我早就知道你這個懶惰的傢伙， 就 是這副德行。 你回不回信， 我才不CARE勒 ;p ， 我只 是沒事想練練字而已…。
其實真的也沒什麼事情好跟你說， 只是最近遇到了選擇出 路， 和一些感情上的問題想聽聽你的意見而已。 就降子， 唉 呀！ 反正你趕快出個聲吧！.就算放個屁也好， 讓我知道你 還活著唷。

死軾榮：
又是我！ 你怎麼還是不回信！ 怎麼， 你害怕我追你呀！ 我早就知道我們不可能。 但你高中時跟我說你是GAY， 這 個理由太牽強了。 你也少臭美了。 你？ 哼！ 我可是一點 也不放在眼裡唷！ 最近有個男生追我追的可勤呢， 人家比 你好上千百倍！ ;PPPP 本來想叫你來幫我鑑定鑑定的， 看 來你沒有眼福了。 搞不好你還會喜歡上他也不一定唷。

呵呵…， 她還是跟以前一樣， 這次回來也該去見見她。 五 年前大學畢業， 全家就移民到美國去了。 說是全家， 也 只有我跟我老媽兩人而已。 我什麼人也沒告訴， 反正我一 直都沒有多少真正的朋友。 但是， 沒有跟她講。 我一直 都很耿耿於懷…。

我擱下剩下的幾封信， 起身忙者打掃去了。 買主明天就會 到吧， 給他看到這樣髒亂的屋子， 價錢也不會太好看。 其 實我倒希望這個老房子， 能不賣掉…。

第三天早上， 因為前一天過於疲累加上時差的關係， 睡的 特別晚。 到了下午才被仲介商按的門鈴吵醒。 我連忙的穿 上襯衫、 套上褲子、 用清水隨便漱口順道洗臉， 一連串 的快速動作讓我清醒不少， 門外站著一個穿著十分正式的 年輕人； 在他的旁邊， 有一位年輕的女人； 女人身後， 有 一的小小的身影。 阿！ 她也是一個單親媽媽嗎…？ 我想， 八九不離十。 我客氣的帶她們繞了一圈， 那女人的眼睛轉 呀轉的似乎是在盤算些什麼…。

『你打算出價多少？』女人骨碌碌的大眼瞪著我。

『嗯…， 價錢方面， 我已經跟仲介公司商量過了。 我想 你也是參考過報價， 才決定要來看的吧？』

『呃…， 這個…， 我並沒有打算要買這麼貴的房子。 而 且， 這也算不上新， 應該可以便宜一點賣吧？』女人擺明 了要殺價。

『在這個地段， 這個價錢已經很划算了。』那位年輕的仲 介商終於開口了，是呀，賣價關係到他抽的佣金。

『呃…， 說實在的， 我一個女人家， 帶著一個小孩， 手 頭上真的不是很寬裕。 當然我知道可以貸款； 不過， 如 果你開價能夠再低一點， 我的負擔會減輕一點。』這是苦 肉計吧。

『嗯…。』 我皺了皺眉， 看了一下躲在一旁的小男生， 再 看了一下這個女人。

『你說個價錢吧？』

『呃…， 如果是二百五十萬， 你願不願意賣呢？』我想起 上飛機前， 老媽還千叮嚀、 萬囑咐的， 一定要三百萬賣 出。 可是， 眼前這對母子， 實在讓我的心硬不起來。

『呵呵…， 你說的也是， 這房子是舊了點。 兩百五十萬， 就兩百五十萬！』女人看起來有點驚訝， 當然，比她更驚 訝的另有其人。她可能原本已經準備好要繼續殺價了。 這 麼突如其來的結果， 讓她有點不知所措。 我想， 她可能 還一度懷疑這房子有問題， 我才答的這麼爽快吧！

『阿！ 那真是太好了！ 陳先生、 林小姐， 這是我準備好 的文件， 請在這些地方簽…….。』仲介商， 連忙的攤開紙 筆， 這大概是他從業以來成交最快速的一筆生意吧。

送走了買主一行人我走進了客廳，整個人攤在沙發上。看了 這個隨即又空蕩下來的屋子， 不經意的拿起尚未讀完的信 件 ….。

親愛的軾榮：
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個男生吧！ 我們要結婚了！ 你想不 想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呀？ 哼！ 我才不會寄紅炸彈給你的， 你這個無情無義的傢伙！ㄟ.. 等等， 這樣我就少賺一ㄊㄨ ㄚ了…。 你還是來吧…雖然我知道你不會來。

接下來的幾封信裡， 她一再一再的述說自己的婚姻是如何 的美滿， 她的丈夫是如何的疼愛他， 就連鄰居都是羨慕又 嫉妒他們如膠似漆的感情。 在她結婚之後的一年， 她的小 孩出生了。 從她的信中， 任何人都會認為她是世界上最幸 福的女人。 我一方面也有些吃醋； 另一方面， 著實的為 她感到高興。

隔了好幾年， 都沒有她的來信， 再來的就是最近收到的這 三封。

軾榮：
你好嗎？ 好久沒有跟你聯絡了。 最近也不知怎麼的， 突 然想起了好幾個老朋友， 也見了幾個想見的朋友。 當然， 我 最想見的還是你。 不知道你最近過的怎麼樣。 每次寫信給 你， 總是會想著你現在的情形： 是不是結婚了？ 是不是 生了個可愛的胖寶寶？ 一定是有個幸福的家庭， 讓你快樂 的忘了老朋友。 如果是這樣， 那真的是太好了。 不過， 如 果你願意抽個空， 我們是不是可以見個面呢？
對了， 我搬了家， 現在的地址是…….

果然當了媽媽， 說話的口氣也和緩了許多。

軾榮：
我真的很希望能夠再見到你一面， 不過， 這些年來， 你 一直都沒回信。 你家的電話， 在幾年前就已經暫停使用了。 我想， 你們已經搬家了吧！ 老實說， 我曾經好幾次偷偷 的到你家門前。 但是， 一切的跡象， 都像是沒有人住在 裡面了。 但我還是忍不住的假裝你一直在那裡。 每次寫信， 我都當做是在跟你說說話。 我也知道， 我不會收到任何的 回信。 也許， 我是自己在騙自己吧！ 成天對著空氣說話， 你一定覺得我很傻。 是呀！ 我是很傻， 明明喜歡的是你， 還….。 我真的好想好想再見到你， 希望還來得及…。

看到這裡， 我除了心疼， 還充滿了愧疚。 如果我不是同 性戀， 我一定盡我的能力給阿真幸福。 還好， 有人幫我 照顧阿真， 這是讓我稍微安慰自己的藉口。 我重複的安慰 自己，她不是有個疼她的好老公嗎？

軾榮：
還是等不到你來，我只想跟你說一聲再見，我們以後可能見 不到面了。 但是， 我不想讓自己後悔， 我想要誠實的面 對自己的感覺， 我想說出我一直沒說的話—
　　　　　我愛你 。

即使知道自己喜歡的是男生， 但是， 我跟她之間的早已超 越情愛的關係。 她是要離開台灣吧！ 也是移民吧？！ 她 在先前的一封信中提到有移民的打算。 我現在去見她， 他 一定會驚訝的跳得半天高。 不過， 她也說的太絕了吧！ 說 什麼永遠不見我這種氣話！

我回頭去翻前封信， 循著上面的地址， 找到了阿真的家。 和 她先前形容的樣子， 似乎有些差距。 她說她老公很疼她， 買 了一棟豪華的洋房給她， 可是眼前只是再普通不過的舊公 寓。 門鈴一點反應都沒有， 大門半掩著。 於是， 我就推 開門走了進去。 上到了三樓， 試探的敲敲門， 希望她還 沒搬走。 過了大約15秒鐘敲門聲像石沈大海，沒有回音， 我增加一些力道再敲了一次， 這次有人應門了。 太好了， 我 心想， 有人在家。 我的心跳狂亂的加速， 我也分不清楚 是害怕不是她來開門；亦或是是害怕即使是她來開門， 難 逃一開口就是一陣罵。

『你找誰？』門後面是一個十分面善的歐巴桑， 我一眼就 認出她是誰。

『吳媽媽， 我是軾榮呀！ 你還認得我嗎？』

『你…， 你終於來了， 快， 快請進。』吳媽媽拉著我的 手走進屋子。

我四處搜尋了一下， 希望能見到女主人或是男主人的蹤影。 可是， 眼睛所看到的， 只是四面脫落的壁紙，和殘破的景 象。

『阿真呢？ 跟老公出去了嗎？』我好奇的問。

吳媽媽臉上突然堆滿了錯扼的表情。

『你不知道嗎？』

『知道？ 知道什麼？』

『阿真， 阿真她… 她已經走了….。』無知的我， 沒有察 覺吳媽媽的口氣已經有點哽咽。

『喔！ 果然還是沒趕上， 她跟她老公移民去了嗎？』

『哼！ 什麼老公！ 那個把阿真肚子弄大的男人， 知 道阿真懷孕三個月， 就避不見面， 還要阿真把孩子打 掉。』

『怎麼會呢？ 阿真跟我說她老公很疼她的！』

『…..』 這時， 吳媽媽已經泣不成聲了。 『那阿真呢？阿真在哪裡？』吳媽媽手指向我身後， 我 猛然回頭， 看到了阿真， 黑白的阿真…。

『我知道了， 可以讓我跟阿真說些話嗎？』吳媽媽無 奈的點點頭。

『阿真， 我回來了。 你該不會怪我吧？ 你也真是的， 就是這麼愛逞強， 明明過的不好， 還是這麼死要面子。 你…..。 』 我停住， 給她機會回話。

『….。』 她什麼也沒說， 表情也一直沒變過。

『你是在生我的氣嗎？ 我也氣我自己當初沒跟你說一 聲再見就去了美國。 現在我回來了， 你不是要見我嗎？ 我來了， 為什麼你又不說話了呢？』

我生氣的轉過身， 冷冷的落下一句：

『你不說話， 那我走了。 』 我難過的流下眼淚。 看 來， 她真的不原諒我。 我頭也不回的走了。

在門口被迎面跑來的小男孩撞了個正著。 我連忙的將 他扶起， 問他有沒有事？ 一面幫他拍去身上的灰塵， 他著急的起身急忙的在附近的地面搜尋某樣東西。 這 時我意識到我的腳下好像採到了什麼東西。

『小弟弟， 你是在找這個東西吧？』

他點點頭， 把我手中的東西搶了過去。

『鑰匙掉了， 媽媽可會罵人的唷。』我拍拍他的肩膀， 將綁住鑰匙的繩索繞過他的脖子幫他戴好。

『這是媽媽的戒指…。』那小男生開口說話了。 『呵呵？ 你知道什麼是戒指嗎？』,

『我知道這長的不像戒指， 但是， 戒指不是一直帶在 手上不拿下來的嗎？』

『是呀， 如果你這麼定義的話。』這小傢伙蠻有自己 的思想的。

『媽媽一直到死都握著這把鑰匙。 她說， 這是爸爸給 她的戒指。』

『那你爸爸呢？』

『媽媽說， 她在很遠的地方工作賺錢， 有一天會回來 接我們去國外的….。』
……

小女生哽咽的說：『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