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尚宜：

很久以前，我們都相信宇宙是沒有邊境的，它應該像是一個 無限寬廣的擁抱，可以接納我們任何的矛盾與痛苦，但是現 在我站在宇宙最偏遠角落的太空艙裡面，望著數不清的繁星 點點之後的數兆兆光年之外不知道是否還存在的你，我必須 告訴你，宇宙有界限，而我正站在邊緣上，我的背後是無盡 的黑暗與虛無，似乎宇宙所有生物曾經對著天際嘆息的思緒 都埋藏在我的身後，當然也包括了我不瞭解的你的無奈，還 有你不曾觸碰過的我的悲傷。那些你不要的回憶，我一路追 尋，從你將它拋向天際的那一刻開始，我越過銀河，穿過億 萬個星雲，來到宇宙最偏遠的角落撿拾殘缺的片段，經過了 地球時間一百年，那個你當年丟棄的回憶已經薄弱模糊，不 過那更像是一開始就沒有清楚過的影像，對我而言最珍貴的 回憶，對你而說或許只是生命過程中一陣朦朧的煙罷了。

時常，我想，如果你當初沒有那麼激烈的抗拒我，沒有那麼 強烈的傷害我，或許我也會如同你遺忘我一般，在某一個冰 冷冬夜醒來後，就隨著口中呼出的那一口霧氣再也無法記起 關於你的任何事，但是生命就是如此玄妙，我認識了你，然 後愛上你，關於這一切的回憶就在你我的心中有了截然不同 的發展，我在失去你的舞台上日日夜夜重複著往日的心痛， 就算激情的吶喊、絕望的求愛，也不過是某種程度的自犢罷 了，所謂的試圖遺忘或奮發圖強，也像是一個迂迴的迷宮， 最終還是回到原點，對你的懷念或心痛，已經變成了我人格 或身體器官的一部份，只要我呼吸，只要我思考，它的存在 性就得到證明。

大約在一百年前吧！你說我們的感情是你無法理解的情愫， 你說同性之間的感情太過詭異，你無法認同，在經過整整一 百年的種種人類思潮反動之後，你當初的理由已經薄弱的失 去了存在感，我也曾經一度竊喜，彷彿過去灰暗的自己終於 在一片屍身殘骸中堅強站起，獲得凱旋的勝利，不過那根本 無從縮短我們之間的任何距離，感情從來就不是任何理論能 夠促成或說服的神秘事件，理論與潮流無法使你的心如同當 初我第一眼見到你時那樣顫動，更無法使你的情緒如同我面 對你時那樣暗潮洶湧，理論與潮流不過證明了我的無辜，卻 無從改變既定的遺憾。

相信你還記得五十年前沃爾銀河裡，達斯星球與霍普星球的 那一場戰爭，達斯星球在一瞬間失去蹤影，變成數萬顆隕石 漂流在宇宙中，所謂愛好和平的民族最終還是做了最殘忍的 事，我在宇宙漂流時目睹了這一切，那一刻起，我就對你曾 經對我施展的種種折磨釋懷了，傷害與被傷害，褫奪與給予 都是某種神秘的宇宙運行規則，深受其害的人應當甘之如 飴，至少你給我留了一口氣，可以去思索這些痛楚的意義， 讓我可以帶著所有甜蜜或痛苦的片段航行在沒有重力的宇 宙，在虛無顛倒的空間中追尋渺茫的過去，直到現在我發現 答案。

我必須承認，在數十年前，生命依舊脆弱時，當我迫降在肉 食星的巨大舌苔上，死亡的陰影籠罩在我頭上時，打從心底 喊出的那個名字是你；當我誤闖黑洞，在千萬種幻象中，瞳 孔倒映的影像依然是你；更甚或是在這漫長的百年孤寂旅程 中，我沒有一日停止對著離我愈來愈遠的你喃喃自語。

所有的遺憾與我心底層層疊疊的疤痕都不算甚麼，那不會比 上我初見你時的暈眩，或與你交流過的似水柔情更深刻，在 年少的歲月裡，我用盡所有生命的能量去激烈燃燒我對你的 愛情，在壓抑與封閉之下，那熱度最終還是爆炸了，我身上 每一個火焰駐紮過的細胞永久儲存了狂爆的感情，雖然現在 生命可以永續不死，但我知道那將是我再也無法體驗到的激 情。

經過了一百年，當我再想起你時，衝擊我腦海的已經不再是 任何一次激情的肉體擁抱，也不是任何一次你望著我時令我 窒息的緬腆微笑，而是那一個十八歲的夏天午後我騎著摩托 車載著你路過城市的那一個場景，那一個下午的雨太大，似 乎將我們與世界隔離，看不見眼前的一切，也聽不見任何聲 音，在積滿水的柏油路上，我們如同諾亞方舟上的選民，在 只剩我們兩人的世界中駛向夢幻的島嶼，你貼在我的背上， 在我的背脊間呼吸，就像一百年後我背著回憶，停駐在宇宙 的最角落，用最原始的方式提起筆在白紙上記錄下我對你的 感情，用最不文明的方式將信裝入脆弱的玻璃瓶中，在我寫 下最後一個句點之後，這封瓶中信將會在宇宙中對著你漂流 過去，它必須避開所有行星的引力，閃過所有流浪在宇宙間 的隕石群，跨越所有徹底邪惡的星雲，歷經接近無限期的時 間，才能接近地球，如果當時你正在地球交通衛星的環道月 台上等待搭往火星殖民地的太空船，如果當時你湊巧往頭頂 伸出你的手，才有可能在它被吸入地球大氣層燃燒殆盡前拿 到這封信，並理解那段你不曾在意的感情對我人生的改變， 與我哽在喉中一直不曾對你說的那句話；「我愛你！」

Sincerely yours, 張群
地球時間2099，你的生日當天，在宇宙的最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