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城市中的陌生人
作者: cubs(cubs0935@yahoo.com) |
這時候,露水已經沾濕了我的褲管,我知道赤松不會來
了,儘管是一個早就放在心裡的答案;儘管事前已經有了萬
全的心理準備,我還是吸口煙,遲疑地再一次環視四周,確
定沒有人接近,才慢慢離去。走在東海大學的相思林裡面,
濃濃的霧氣包圍著我,這三年來,我幾乎每天預習複習該如
何面對這一天,如果赤松真的出現我該如何面對他,也許我
該以最禮貌的方式留給他良好的印象,也許我該盡全力去控
制好自己可能突然爆發的淚水,試著去表現的像個正常人,
雖然我知道最有可能的結果是我根本連一句話都無法說出
口,只有炯長的尷尬沈默隨著森林裡的濕氣沾濕彼此的衣
服,沈滯濕冷而不舒服。 順著東海大學的石階走下去,一步一步踏進過去的片段 中。我在這邊生存過兩年啊!剛進入這校園的我無法擺脫昔 日的傷痛,整天躲在加油站對面的小木屋中,一天一天過著 所謂的持續性的生活,每天在出門前撐起一張笑臉,下課後 急速奔回小木屋中,在開門的那一刻用力呼吸,在快樂的骨 架崩毀前迅速鎖上門,每一個夜晚我不停檢視著生命中的同 樣那個點,不斷的悔恨,不斷的痛撤心扉,那個小房間像長 著黑色指甲的利爪,慢慢又慢慢地,在我每晚呆坐在窗前凝 視冷風刮過地面的痕跡時,將我抓進無垠的黑暗中,本能的 自救,我離開那裡,急切尋找一個出口,很快的在不知道自 己想要甚麼之前與人「在一起」,透過那個人的眼睛我重新 搜索了這個世界,凡賽斯的銀色鈕釦、亞曼尼的縫線、或是 保時捷的後置引擎,儘管追求的東西有很大的分歧點,但我 以為那是人與人生活所必須面對的妥協,像一曲不停變奏的 華爾滋,一開始就要捉住節奏,要懂得前進後退的時機,要 有所犧牲,要有所放棄,否則就會出現不和諧的舞步,為自 己與對方的生活帶來麻煩,再怎麼笨拙的初學者面對感情都 非得如此,因為音樂已經開始,沒有練習的時間。在這期間 他也曾經很有道理的對我說:「我們彼此仍然需要空間,所 以我們應該住在不同地方,偶爾才在一起,」我認同這些看 似新潮的說法,收拾自己的東西在東海大學附近的巷弄中尋 找一個棲身之處,雖然幾天之後,我在他的答錄機上聽到一 個陌生男子的聲音說:「抱歉今天早上害你遲到了,我以為 你會喜歡在早晨做愛….」雖然並不是十分的喜歡他,但我 依然感受到在信任中遭到背叛所帶來的傷害;雖然我明白很 多看似充滿智慧的言論只是狡詐的人掛在猥褻行為上的面 具,但是用這種方式去得到應證卻太真實,太強烈,太無奈。 那些瑣碎的記憶搖搖頭就會像現在這棵松樹的針葉散落 一地,無知而失敗的情感在日後總顯得繁瑣雜亂,成了人生 中的污點,無端惹的人心煩,但也是因為他,我才能有機會 遇見他的同學-赤松,赤松並沒有帶給我壓倒性的視覺震 撼,但是我仍然對他投降了,並不是因為他長的有多好看, 或是他有多像誰,我第一次遇到赤松在東海,在又濕又冷的 東北季風中,赤松挺立在顫抖的我面前,我對於他的人格與 生活一無所知,但是當我看見他穿著短褲在便利商店前自在 的踢著腳時,我的靈魂深處某個曾經如他一般清澈的自己卻 被喚醒,就像十一二歲時的我孤獨的走在放學的路上,沿路 被鄰居惡意的丟著泥巴與石頭,卻依然抬頭挺胸走在鄉下的 田埂路,夕陽被路旁的檳榔樹支解,逐漸融化在雲朵裡,我 無視挫折與寂寞的存在,堅信自己有一天能走出所有的困 境,我是曾經那樣期許著自己,然而卻在時間的洪流中,在 年少激烈的情愛裡,在青春深沈的寂寞中我親手勒斃了自 己,或許是悲觀的天性,我以為那是天真可笑而不切實際的, 在生命的歷程中,我需要用盡全力才能從逆境中爬出,並且 在許多年之後依然無法釋懷,我一直以為自己的百般努力成 就了對待世事的某種透徹,卻沒想到在赤松的一舉一動中我 看到了某種根本不曾將痛苦佃在心上的豁達,那是種我為了 生存而自我抹滅的純真,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再追回,面對著 赤松就等於面對生命中所有我自以為面對或無法面對的失 敗,我感到心痛與羞恥,赤松愐腆的笑容無意卻直接的嘲笑 著我,似乎他如果與我一樣歷經同樣的傷害,他可以淡然處 之,而我卻非得如此反覆煎熬不可,我所自豪的以為自己在 痛楚中的成長,原來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原來根本就這麼 無所謂,相隔數公尺他看著我,平靜、溫和、透明,還有無 形的距離,那像是一個我永遠無法到達的祥和世界,它敞開 大門卻拒絕著我。 我與赤松之間一直都沒有交談,我依然在雜亂的感情事 件中起伏,他依然過著我全然不知的生活,儘管有過幾次偶 遇,我也全然提不起交談的勇氣,「他是怎麼看待我的呢?」 每當我強迫自己面對他時,這個問題就阻擋在我面前,我努 力的在他面前展現各種吸引人的特質,愚蠢的像隻求偶的公 雞,卻沒有辦法讓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他似乎由他的管道 聽說了很多關於我的負面消息,日積月累形成一道巨牆,就 算我在恢復單身生涯後想接近他,他眼中流露出的鄙夷就會 讓我無法面對,甚至是倉皇失措的逃開,就算到今天,我依 然一步都踏不出去。 「三年之後的今天在這裡不見不散喔!」某一次我剛從 系辦公室領完退學通知時與他巧遇在管理學院的松樹下,我 開玩笑的這麼對他說。他點點頭微笑而去,緩慢的越過管理 學院,就像現在的我臨摹他當年的步伐往路的盡頭走去。在 路的盡頭就是男生宿舍啊!當年我也是那麼努力想跟大夥打 成一片,下課後一起窩在寢室裡討論大學裡的新鮮事,持續 到半夜的狂歡,或是期末考完後醉倒在宿舍前的草坪上,偶 爾一同破壞公物滿足反社會的情緒,沒有人知道那樣快樂與 活躍的我事實上背負著沈重的痛苦的殼在生活著,「我是一 個有感情問題的同性戀喔!」這樣的困擾讓我無法坦然的面 對他們的種種邀約,在沒有預警之下我搬離了宿舍,留下他 們一片愕然,其實不是誰的錯,只是我的心裡太沈重而已, 我沒有辦法像赤松一樣,把回憶丟在閣樓裡,無憂無慮的生 活下去,我必須背負著它才能因為痛苦而感覺到自己生命的 存在,或許那就是我人格的缺陷,在一切看似美好的時候, 我快樂的外衣再次因為季節的變換而剝落,就像有個才見過 我一面的網友,將我視為生命中的真愛之一,因為他覺得我 開朗、樂觀、如陽光般燦爛,但是我知道那樣的人格根本不 是我,他只是撿到了我遺留在公共場合的偽裝甲殼,誤以為 是閃亮的珍珠而珍藏著。而或許,赤松也根本不是如同我想 像的一樣,或許我看到的也是他偽裝的外殼,但是我無論如 何也不希望如此,因為我所看到的赤松給了我希望,似乎只 要我朝著他前進,我就能得到救贖。 在教堂前的草皮上我停下了腳步,三年前我曾經坐在草 皮上寫了許多信給我曾深愛過的高中同學,我試圖去表現友 善的一面,然而卻從來都沒有得到過回應,我一直不瞭解, 曾經與我相戀的他在失去我之後為甚麼可以那麼快樂,當我 在痛苦中越陷越深,幾乎難以再呼吸的同時,為甚麼他可以 將生命過的那麼燦爛,我多希望他曾經為我痛苦過,那至少 證明我用力燃燒的感情在他心中有過重量,然而卻不是如 此,他一轉身關於我的一切就隨著離心力散落一地,他甚至 沒有低頭瞧過一眼就踩著輕鬆的步伐離去,離下我愕然的站 在原地,直到現在依然感到不知所措。 再往前走就是通往牧場的小路,這條小路被秋天的落葉 徹底淹沒,在這個寧靜的午夜,秋的寒意與霧氣如同阿格麗 希彈奏的蕭邦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一樣,充滿各種 酸澀的情緒,前前後後忽遠忽近向我籠罩過來,我踩在枯黃 的樹葉上,聽著樹葉上的脈絡斷裂的聲音,奶奶在去世後, 火化時也是這樣的聲音。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奶奶一直是支撐 我的一個最重要支柱,她愛我並不是因為我是誰,有甚麼樣 的外表或才能,她愛我只是因為我是他孫子,在父親負債千 萬,母親拋家棄子時,她教導我們堅忍不拔,教導我們善良, 並無限制的給予我們愛,那讓我在任何時候都能明白有人在 看護著我,期望著我,不論全世界的人如何看待我,不論我 的同性傾向如何使我被心愛的人拒絕與傷害,有一個人會在 家裡面溫暖的擁抱我,那讓我豎立如山、剛硬似鐵,使我內 心如此脆弱的人也有能力毫不偏差的站立著,那樣的愛並不 像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事件,需要手腕與花招來收服人心,那 樣的愛只是因為愛,沒有其他目的,直接而溫暖。離開校園 後我到了離島當兵,而她也開始生病,家裡有幾張相片是奶 奶與家人一起到東海的牧場玩時拍的,當時奶奶的臉色看起 來已經很蒼白,卻仍然笑得很燦爛,或許當時要按下快門的 姊姊對著奶奶說;「阿媽!這裡是底敵的學校喔!」奶奶琥 珀色的眼睛才突然張開,額頭深深的皺紋因為歡喜而揚起, 或許當時的她並不曉得她沒有很多機會再看到她孫子,離島 假期的等待太過漫長,而奶奶太早住進了安寧病房,我在每 天中午十二點整打電話給她,病重的她時常在病床上陷入昏 迷狀態,但是當我撥的電話響起時她卻會醒過來,她聽著我 瑣碎的談論軍中的種種,在用盡零錢之前我總是要求她一定 要等我回來,然而她卻沒有依照約定,在某一個夏天的午夜 就離開了這個世界,當我回到台灣時,看到的是冷凍櫃中推 出來的屍體,上面還凝結著一層薄冰,奶奶的皮膚被冰凍的 失去血色,那個表情一點都不像她,不像是每次聽到我的摩 托車聲就會在樓上樂的眉開眼笑的奶奶,更不是不論我遇到 任何挫折都會毫無限制的包容我安慰我的奶奶,儘管是在出 殯後,儘管是在火化後,我也沒有體驗到奶奶的死亡,她似 乎仍然會在我每一次回家時遠遠的就在陽台對我招手,就算 沒有這樣,她也會在我開門後從房間裡跑出來嚇嚇我,然而 當我捧著她的骨灰時卻清楚的明白這樣的事情永遠都不會再 發生了,在我有生之年永遠無法在接受一次她滿懷思念的擁 抱。就像我現在站在東海牧場前面,在皎潔的月光下,無盡 的視野中看見奶奶與二姊的女兒在草地上追逐著,那真的只 是幻覺而已,只是我的思念投射而已。 在奶奶去世之前我就知道奶奶對我的重要性,但是我沒 有料到我的生存意義會這麼簡單的崩潰,在面對那些無來由 的鄙視眼光時,我的背後不再有柱子讓我倚靠,奶奶對我的 關愛讓我知道自己是獨特而無法被取代的,但這樣的獨特與 無法被取代現在又是為了誰而存在,如果沒有人在乎,就沒 有了意義,就算是現在赤松出現在我面前,就算我終於有機 會與他相戀,我的茫然都無法被改變,在我的生命支柱倒塌 的同時,我就跌回到了原點,那個世界只有我,沒有辦法藉 由別人對我的愛戀或需要建立。即使我做了世俗所認可的種 種努力,例如在退伍後考進了國立大學,這樣的成果似乎可 以安慰奶奶當初得知我被東海退學時的難過,但是我的心裡 卻一點都沒有因為這樣而得到任何平反,那些努力反而更凸 顯了我失敗過的事實。 「總有一天,我要讓東海因為開除我而感到遺憾!」我 曾經這樣意氣風發的對赤松說,這樣一句話對當時的他而言 恐怕只是某種程度的小孩子氣的狂言狂語罷了,只是我依然 努力去做到,就像三年前的約定對赤松而言或許只是一句玩 笑話,但此刻我卻一步一步走在這個校園裡面,守著約定, 等待一個必定失約的人,這看來好像是小時候媽媽牽著我的 手在電影院裡看到的情節,那部電影好像就叫做「松林的低 語」!秦漢與林青霞最後一起牽手走過了松林,然而現實生 活裡,一個獨居多年,一個已為人婦,他們在銀幕上上演了 無數次悲歡離合,最後終究無法為自己寫下快樂的結局。 東海的霧越夜越濃,水氣與森林的氣味逐漸沾滿了整個 校園,我不知道赤松此刻在甚麼樣的生命中與誰分享著命運 中遭遇的種種,他或許已經安然入眠,或許有他忙不完的種 種瑣事,我困在迷霧中,無從猜測起。 這些年的寫作與歷練使我明瞭,人生不是可以任意安排 情節的故事,每個人似乎都得先在未來投射一些幻覺才有能 力繼續前進,然後一路在荊棘中遍體鱗傷或在綠洲中開懷暢 飲,赤松沒有出現其實是我最希望的結果,因為失望,因為 某種程度的心灰意冷,心底某些脆弱的部分會變硬,從此我 就可以更堅定的走完自己的路。 雖然,松林裡迴盪著許多空氣流動的耳語,討論著不屬 於現實,我已經拒絕聆聽的另一種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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