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冷的星期六夜裡,他還是會這樣固執的以加班為理由,留在他那間座落於山裡的辦公室,等著我騎車自三十多公里外的台東市悄然而至。
那時他的妻兒皆已蓋著溫暖的被子,逕自遁入冷清的夢鄉裡去。每次我在門外停好車走進辦公室,還沒將外套脫去他一定會冷冷的邊指著桌上成堆的會員資料邊說,來,來key
In。然後不帶任何感情的將一大包散亂複雜蓋有各地郵政戳記的長長短短信封給我,不等我坐定就說起哪些分類:哪些是捐款、哪些索取詳細單據、哪些是沒有價值的垃圾信件。那些都是從台灣各地寄來包裹著亮晃晃的金錢與廉價感動的捐款信,捐給他經營的知名非營利組織的,內容物除了他,就只有我這個「義工」知道。
其實我更知道他是底愛我的,不同他嘴巴上說,語氣頤指氣使的。而當我坐定片刻,開始打字打得起勁,開始用故意留長的指甲在電腦鍵盤上誇張的敲打起來時,他總會止住心中的騷癢,順勢向我遞上一杯茶水,一杯新鮮濕燙熱盈盈的烏龍或者伯爵。杯底浮動著原本乾癟卻正迅速伸展甦活著的茶葉,如雨後貪婪吸吮新生大地的蕈。密密麻麻,像喀喀喀落在鍵盤上的指甲聲音。
他總會慢慢的陪著我處理好所有的會員名單、清算好劃撥清單,聽著我喝著他的茶,指甲邊敲著酥脆的鍵盤,等待終於把所有的事情儀式性的做完,好像向看不見的神祇證明自己忠於工作,不敗德,才有能力與藉口承受接下來的那些,那是辛勤工作的男人們給自己的酬勞。
他會吆喝著,走吧走吧吃宵夜去,夜已經深工作永不會有結束的一天,我們對自己要好一點,至於明天的都留給明天。說著便拄著柺杖站起身來往外面走去,木頭的地板被柺杖敲出喀喀喀的聲響,我的鍵盤聲方休,才站起披衣,他已經攀上他的福斯T4發動著引擎等我。
「為什麼指甲總是會長長?」車子穿越鄉間道路緩緩通過兩旁的昏暗路燈,看著他沈默的臉輝映著窗外忽明忽亮的光,我忽然這樣想。「為什麼指甲總是會長長?」無論我怎麼用心的修剪,他還是會趁著我不注意的時候悄悄的長出來。從嫩紅的指端滋長出老熟而生硬的指甲來。
可兩杯酒一盤炒螺肉幾十塊錢的山蘇後我就已經不想了,趁著薄薄的酒意躺在他懷裡,用自己的嘴吻他長滿疵鬚的臉,房間裡的燈極微弱,我用指尖輕輕挑動他粗長的眉毛,撫弄他的臉,用剛修剪了的圓潤指甲記錄他軀體的陵線,粗澀死去角質輕輕的滑過他的皮膚,他的手臂、腿、臀部還有曲線交接處凹陷的溝。他的眼睛總會靜靜的閉著,然後在我愛撫著他的身體的瞬間偶然的張開著。那短暫的一刻,他的眼彷彿不曾受過苦似的綻放出清澈的光彩,童貞極了像個孩子。
一個行經自己生命黃昏的四十多歲男子怎麼會有這樣的神情?他應該是老成的像頭狼,會欺瞞、識大體、會隱藏感情,會觸動不同人的相同脆弱,懂得去渲染相似的人生悲情,然後讓每個人在被觸動之餘,也能掏出錢來,幫助他繼續燃燒理想,他的事業。他應該對人世種種已經玩得膩了,知道拿捏情緒的尺寸,透露出穩定但是其實失去了熱情的表情。但他為什麼總是在這樣我摟住他的片刻,像一股久歇的地底暗流,又湧出新鮮純潔的甘泉?
我用自己的手從背後穿過他腋下環抱他的腰,像只纏繞水脈而生的藤,用手掌輕輕握住他的陰囊,從背部結實的肌肉裡,我可以聽到他的身體裡面有歌聲,縱使他做愛時總是沈默不語,閉上眼睛只靜靜的將陰莖放到我的身體裡面。
完事後不再那麼木訥的,他也會說:兒子,用你的指甲幫我抓背吧!他最喜歡的遊戲。我躺在他的身後屈起自己的指甲用力的在他粗澀的皮膚上耙動,像耕田,疼惜他受著太陽曝曬而過份放大的毛孔。更像撥耘土地似的按摩他皮膚下藏著的苦難與夢,在一瞬間他的過去我似乎都懂了,就像一片乾澀的土和入新泥,我的加入讓他的生命更疏鬆更適合開出玫瑰。
他靜靜的,沒有表情,我卻可以感受到騷紅色的抓痕下,起伏的橘色呼吸,隱隱把漆黑的房間都燃亮了。
那天他老婆進房時一點預警都沒有,我只是照舊在做完愛後用我為他留的長指甲幫他抓背。門忽然砰然打開了,他的妻子大腹便便僵硬的站在門口睜大了眼睛大罵,手中握著的掃把不停的顫抖著,嘴裡盡是惡毒的言語。我的眼睛昏黑耳朵嗡嗡叫了起來,她大抵說了些他怎麼可以跟男人惡搞、我怎麼可以勾引她的先生、噁心的死玻璃、以及上帝會懲罰我們會遭天遣的話語。瘋狂的掃把柄一棍一棍地落到我身上,我放手不去擋,直到她狂奔出門。
他從床上披衣站起沈默不語,背對著燈光他臉的表情都不見了,只對我說:「夜深了,你慢慢騎車回市區吧!要小心……」說著便拄著柺杖去追他奪門而出的妻子。
看著他半裸的身體穿過門廊,穿過沒有光的夜色,穿過會沙沙沙發出聲音的石子路,一瞬間他的樣貌擺盪在風中變得好痀僂,秋天的夜風一吹,好似強壯的背影會化開似的。而我只能跌坐在床上無力的聽著他的福斯T4遠遠的引擎聲響消失在濃濃的黑暗裡,夜深露重,我才發現剛才混亂中自己的手肘被掃把鞭出幾道紅腫的血痕,阻擋的雙手指甲竟在慌亂中折斷了幾根,逕自散落在白色的床單上,除了血跡,指甲裡面滿滿都是他身上的汗垢。
後來我就再也沒去看過他,也不知道每個星期六的夜晚,他會不會一樣泡著茶以加班為藉口留在辦公室,等著一個留著長指甲的乾兒子從市區緩緩將摩托車駛進山裡。大概不會吧,就算會,也溫暖不了他的身體和夢了。奇怪的是那次之後我的指甲也不再長長,只能從裸露的指尖讀出一些殘缺的傷痕,一些凹凸不平的遺憾,我不太能想起他的身體了。
然而,我心中的慾望還總是趁著我不注意的時候不斷的抽長。有天晚上的夢裡,我忽然夢見自己斷掉的指甲又重新長了出來,一大堆沒有熱情的虛無角質從我的指間抽拔而出,我驚訝的程度不下於童話中種了魔豆的傑克。
指甲不斷的長,長到把我的軀體都包住了看不見天空。堅硬的指甲彎曲纏繞,我像一株生長得太過茂盛以致於壓死了自己的藤,找不到可以纏繞的支柱,我喘不過氣來,不斷呼救。
而蔓生的指甲卻把我的天空遮住,只留下一小片藍色細縫,我看到他在外面向著我望,夢裡他的眼睛清澈的嚇人,像凝住的晨光,再仔細定睛一看,原來那滿滿的都是留不出的淚水,積在他深邃的眼眶中。而我從只能從厚重的指甲殼裡不斷向他吶喊眺望,流淚,直到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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